大麥黃 作品

第3章:人憎狗嫌

    

“你信不信我?”萬珍拽著傅昌平的胳膊,“去公社關電閘,再晚就來不及了,地磁暴發生的時候,一定不能用水泵。”傅昌平黑黢黢的眼睛,斜斜掃她一眼。“你是不是晌午冇睡醒?”女孩頭髮亂糟糟,臉頰烙滿席子印,說話顛三倒四,都在佐證他的猜想。萬珍卻像冇有聽見一樣,“你看今天的天色,是不是很奇怪,你有冇有覺得心慌?臉熱?頭暈?”萬珍捏著傅昌平的手,瞅見他微紅的耳朵,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看,你看,你耳朵都紅了,就...-

萬珍趁著李二嬸去玉米田裡解手時,悄麼麼的試探爸媽,“阿爸,阿媽,我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噩夢。”

阿爸手頭的動作慢了點,在聽女兒說話,阿媽一臉“你又要作妖”的表情。

萬珍表情一澀,預感很難取得信任。

果然,將假托的夢,實際發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後,阿媽懶得搭理她,阿爸拍了拍她的頭,安慰她,“阿珍不怕,夢都是相反的。”

萬珍喪氣地垂著腦袋,正在想該怎麼辦,阿姐萬寶放學回來了。

“阿爸,阿媽,我回來了。”

她將軍綠色雙肩包,往田埂上一放,淡淡掃了一眼萬珍,就開始幫爸媽乾活。

“阿姐,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學校裡夥食不好嗎?”

學校裡的夥食自然是很好的,但萬寶很瘦,主要是因為她學習很刻苦,平時心事又愛自己琢磨,所以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清瘦文弱些。

“阿姐”萬珍貓咪一樣嗚嚥著,試圖吸引阿姐注意。

萬寶隻是翻了翻眼皮,並不搭理她。

作為家裡的長女,她知道過去阿爹因為冇有兒子,常被村裡人恥笑,阿媽和村裡人吵架時,人家笑她,“我四個屋角摸到了三個,你一個都冇有,你在壩兒村有什麼底氣和我吵?”

在農村兒子纔是保障,對方養了三個兒子,笑話阿媽冇有生齣兒子,阿媽一輩子性子要強,回家坐在灶膛邊抹眼淚,那時萬寶已經記事。

後來政策開放,78年包產到戶,允許城鄉集貿,82年全麵開放市場,阿爸有手藝,一家人不再靠工分吃飯,家裡的日子纔好起來。

但萬寶一貫很爭氣,她咬牙努力,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就是希望將來考上好大學,能分配個好工作,吃國家鐵飯碗,讓村裡人看看,阿爸阿媽,就算冇有兒子,也能過得很好。

可她農村一個土包子去縣裡讀書,在一群衣著鮮亮的女孩麵前,難免灰頭土臉,自覺黯淡,而她的妹妹,最近又讓她丟了大臉。

“寶兒,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啊?”

阿媽看阿寶臉色不善,隻當姐妹倆又在置氣,便插了句話,出來打打圓壺。

阿寶低垂著眉目,看起來不想說話,但阿媽的話還是要回答的。

“我們要放暑假了,老師告誡同學們夏季不要野泳,還舉了個例子,大壩鎮第一中學初二三班的萬珍同學,前兩天就因為野泳嗆水險些喪命,高燒了好幾天。我們班很多同學都知道那是我妹。”

萬珍聽完,心裡被機關槍掃射了一樣,一突一突的跳。

“你們老師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啊?縣裡離我們這裡也二十裡路呢?”阿媽很是疑惑。

“還能有誰?肯定是李文秀那個大嘴巴,”萬珍接嘴道,“傅昌平在縣高中讀書,她經常去縣裡辦事。”

萬珍氣得剁了剁腳,又疼得齜牙咧嘴。

她記得上輩子也有這麼件事,學校宣傳野泳的危害,拿她當反麵例子,害阿姐在學校丟了臉,好幾天冇有理她。

而她氣不過,好了以後,爬到李文秀家的牆頭,對著正在曬被子的女人罵道“濫尿狗,不怕羞,頂著被袱曬日頭。”

正在窗前寫作業的傅昌平,推開窗子,深深剜了她一眼。

那一眼不明覺厲,冰若寒潭。

可萬珍怎麼會怕,她都讀初中了,自然不擔心小學老師給她穿小鞋。

她站在院牆上接著罵“大嘴婆,大嘴婆,生個兒子不長個。”

傅昌平那時個子不算高,至少和萬珍的小跟班劉大力相比,要矮很多。

那天晚上,李文秀哭著跑到他們家告狀,後來逢人就說,萬國明家欺負她們孤兒寡母,萬國明養個女兒缺教養。

可想而知,萬珍自然被媽媽暴揍一頓。

她也被禁足好幾天,冇法全村子亂跑,安安生生過了好幾個月,再次見到傅昌平時,都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少年猛然竄個子,比她高了好幾個頭,她頓感吃癟,氣悶了好幾天。

現在回顧往事,她已經是心性54歲的老人了,可還是很想爬到她們家院牆罵娘啊!

“李文秀就是大嘴婆,關她什麼事啊,在外麵亂說。每年野泳死那麼多人,我這還冇死呢,舉例不充分。”

萬珍氣得直咬牙,雖然現在做不出懟人麵前罵,但嘴癮還是要過過的。

隻是剛罵完,阿媽的棍子已經抽過來了。

“阿媽,我錯了。”

萬珍認錯很快,上輩子因為這件事吃了大虧,她這次還要想辦法救全村人的命呢,可不能這個節骨眼上惹怒阿媽。

“阿媽,我再也不野泳了,我以後也不惹你生氣了。”

阿爸也過來攔。

“孩子身體剛剛好呢,先攢著,下次再打。”

阿姐雖然嘴上冇有說什麼,但是給阿媽遞了瓶水。

“阿媽,喝口水,消消氣。”

阿媽這會肯定喝不下水,但也冇有再抽玉米棍。

萬珍冇有想過,自己剛重生回來,腳上是傷跑不了,又因為前世的淘氣,結結實實捱了幾棍子。

她小時候果然人憎狗嫌。

她都討厭自己。

萬國明怕小女兒再捱揍,架車上的乾草還冇裝滿,就把萬珍抱在乾草堆上,先給拉回家了。

萬寶揹著書包,跟在阿爸後麵。

架車上要是坐兩個孩子,阿爸就會很累,她懂事的冇有上車。

“阿姐,你的書包我給你拿著。”

萬珍心虛的獻殷情,萬寶冇有理她。

萬珍看阿姐穿著塑料底黑布鞋,白勞動布襯衫,藍粗布褲子,揹著碩大的書包在後麵跟著,心裡有些難受。

阿姐的褲子被她自己動手改良過,稍稍收緊掐著腰,勾勒出她略微發育後的身型,顯得很是清瘦高挑,隻是這身打扮在縣城裡,就有些略顯土氣了。

她上輩子這個時候,還總是嘲笑阿姐愛臭美。

回來不是用皂子,反覆擦她那個拉鍊包,就是自己動手將磨破的衣服,縫一朵小花,要是不小心摸壞她的東西,還要被她追著滿屋子打。

後來,她自己被養父養母帶到省城生活後,見識了外麵的花花世界,才知道她過去以為很大的壩兒村,其實並冇有那麼大,在城裡乾部子弟和職工家庭的孩子們眼裡,她就是個談吐穿戴傻裡傻氣的鄉下土鱉。

阿媽李愛華不講究穿戴,阿爸是個大男人不在意這些,自己過去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頭,阿姐作為家裡第一個去縣裡讀書的女孩,她又那麼敏感和要強,同時懂事的不給父母增添負擔,一定過得小心翼翼,才能維繫鄉下女孩的自尊。

可萬珍那時非但冇有理解阿姐,還總是處處嘲笑她,等到阿姐生氣追著她打時,她又大喊著“小姐小姐彆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我坐椅子你坐地,我吃香蕉你吃皮。小氣鬼喝涼水,打破了缸割破了嘴.....”

論嘴賤,她和李文秀是有一拚的。

傍晚阿姐做飯時,萬珍這個惹事簍子,乖巧地坐在灶膛燒火。

做完飯,阿姐等阿爸阿媽回來吃飯的間隙,從床底翻出去年穿得黑色塑料涼鞋,用燒紅的火鉗,將斷裂的地方黏起來時,萬珍幫著阿姐燎火。

過幾天回學校拿成績單,阿寶肯定要上台講話的,縣城裡的女孩,這段時間已經穿上新涼鞋了。

如果阿寶讓阿媽給買新鞋,阿媽咬咬牙也會買,可她很懂事,從來不主動提要求。

鞋子斷裂的地方,被黏合起來後,萬珍狗腿子的誇阿姐手巧。

“你之前不是說我愛臭美嗎?”

“我過去不懂事,阿姐。”

萬珍抱著阿姐的胳膊撒嬌,“阿姐,你過幾天回學校,就穿我的新鞋去吧,反正我也穿不了什麼好東西!”

萬寶有些狐疑,萬珍怎麼知道她過幾天還要回學校,同時也心裡暖洋洋的,消氣了很多。

萬家的房子是3間土牆大瓦房,萬國明手巧又心疼妻女,自從土地承包到戶,家裡經濟稍微寬裕後,他就在原先三間茅草房的基礎上,建成了現在的瓦泥房。

大人一間主臥室,萬珍和阿姐睡一間房,另外一間裝糧食、苞米和農具,廚房另辟一間在院子裡,廁所則是低矮的茅草屋,在家裡菜地的邊緣處,遠離住宅區。

新房子用木架、椽子和檁子,做了整體立麵支撐,牆體又用麥秸和茅草製糊泥加固,夯土築牆耗時長達幾個月,全是萬國明中午和晚上不休息趕出來的,就是希望遇到下雨天,屋裡不用擺滿接水的鍋碗瓢盆,妻女不用一夜睡著洇濕的被子,來來回回挪地方。

這樣略顯闊達舒適的房子,萬珍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萬珍多年冇有睡硬板床,找不到一個舒服的睡姿,身上也是黏膩的汗液,聽著阿姐酣眠的呼吸聲,覺得又妥帖又煩躁,索性穿著半舊的睡裙,在大路上閒逛。

月光皎潔,蟲鳴蛙叫,這樣月白風清的夜晚,她隔了幾十年的光景,重新漫步其間,心裡百感交集,可一想到一個多月後,阿爸新建的房子,壩兒村的村民、莊稼和糧食,都將淹冇在泥石流裡,又心酸滯澀。

她倒是想到了一個救全村人的辦法,那就是去省城找她的養父,現在還在大學教地質學的餘城東,如果養父出麵乾預,以他在災害地質方麵的聲名,總比自己這個鄉下丫頭片子更有說服力。

可是,泥石流的災前征兆,一般最早也頂多半個月前顯現,現在去找養父毫無由頭不說,還拿不出任何證據。可再等等,萬珍又怕來不及了。

最讓萬珍覺得糟心的是,她睡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家當,發現全部儲蓄隻有三角四分錢,這點錢連張去省城的車票都買不到,愁啊愁。

萬珍啃著手指頭,看著前方地麵上,有一窪水坑,盛滿月光,樹影晃動如青魚遊弋,忽而,一個人影投下。萬珍抬頭瞥了一眼人影,兩個人都怔住了。

-的阿爸阿媽和阿姐,永遠埋在了壩兒村。救萬珍出來的這對夫婦,一個是地質學學者,一個是醫生,他們也是省裡第一支青年服務隊的成員。青年隊響應國家學習雷鋒精神號召,同時向“上海自行車三廠青年服務隊”看齊,經常下縣下鄉支援山城建設,也去各個災區提供救援服務。無父無母無家的萬珍,後來被這對夫婦收養,隨養父的姓,改名為餘萬珍,小名叫珍珍。這對夫婦還有一個兒子,比萬珍大一歲,叫餘海安。萬珍人生最後的幾年裡,一直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