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枝鷺 作品

第 3 章

    

不過是瞧上了趙屠戶這賣紅肉的營生,好圖個幫襯。眼瞅著兩家越來越熟,幾年後宋大郎果然帶著娘子來找趙屠戶借錢去城外做大生意,說是家中千湊萬挪,到如今還差八十餘兩。在雲窄巷做生意的多是普通人家,就算生意不錯,一年到頭算上花銷和賦稅,能賺個十二兩便算得上大戶了。更何況趙家阿婆的小茶攤本就是擺來打發時間的,賺不得幾個錢,趙屠夫兩口子靠賣肉養著全家,八十餘兩,算上夫妻二人幾年攢下來的全部積蓄,還得再找親戚借上...-

雲窄巷後頭緊挨著茶山,趙家阿婆的茶地裡還種了兩株老槐。因著趙挽桃強力要求,阿婆又在兩株老槐之間清理出一塊地,種了株小小的桃樹。

兩株老槐約莫已有三四十年,長得格外高大,襯得中間的桃樹越發矮小。趙挽桃每每跟著大人上茶山,總愛在樹底下歇息偷涼。

這會兒細雨已停了許久,正是一日中最溫暖的時候,隻地上剛露出頭的青翠還濕答答的。阿婆帶著趙挽桃粘好了雀子嘴,正挑著零星冒了尖兒的碧螺嫩芽擇進小竹筐裡。

趙挽桃左右看了下四周,見偌大的茶山上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的都冇有,更彆提茵姐兒她們了,便問道:“阿婆,我阿姐怎麼還不來?”

阿婆頭也不抬道:“今日你阿爹店裡肯定忙得很,棠姐兒估摸著還在幫忙呢。”

老一輩的人更害怕出錯,采茶這種精細活計阿婆自然不敢讓趙挽桃上手,總覺得小娃娃玩性重,隻怕到時候染了一手茶汁不說,還白白糟蹋了寸葉寸金的明前茶,故阿婆擇茶的時候,隻讓趙挽桃自己挑塊乾淨的地方玩去。

趙挽桃耐著性子數了會兒螞蟻洞,幾腳就將坑坑窪窪的蟻穴全踩實了,又問阿婆道:“阿婆,阿姐她什麼時候來?”

阿婆便道:“許是已經在路上了吧。”

趙挽桃撿了一堆小石子,挨個嵌進已經壓實了的螞蟻洞裡。

“阿婆,阿姐來了嗎?”

“快了吧。”

阿婆視而不見繼續采茶敷衍道。

如此幾番,等趙幼棠真提著竹簍過來時,趙挽桃已坐靠在老槐樹下睡著了,身上還披著阿婆的外衫。

小小的人兒縮成一團,乖乖躺在樹下發出淺淺的呼吸聲,叫人心疼的不得了,趙幼棠放下竹簍從懷裡摸出兩塊還在冒熱氣的海棠糕,先分了一塊給阿婆,剩下一塊留著給趙挽桃吃。

阿婆自然不肯接,在她看來這糕點是小孩子愛吃的東西,自己已經一把年紀,怎能跟小娃娃搶著享受?

阿婆便是這樣擅長虧待自己,一但趙屠夫賣剩了紅肉,家裡最後一個吃到的永遠是她。

趙幼棠見狀連忙拎起竹簍跑開,跳進茶地裡邊挑嫩芽邊道:“阿婆,挽桃消化不好隻能吃一個,我也已經吃過了,這個是專門留給你的。”

阿婆這才捧著滾燙的海棠糕捂了會兒手,覺著涼得差不多了,才就著趙幼棠帶過來的溫水細細吃了。

江南一帶的三月天著實有些冷,但凡早上出門少穿了衣,過了午時身上也暖和不起來。但阿婆一直忙前忙後,穿的少反而出了毛毛汗,直到停下來休息時才察覺出幾分寒意。

如今一塊海棠糕下肚,身上立時又暖和起來了。

阿婆心裡感動趙幼棠孝順,想著碧螺抽新芽多是在穀雨前後,能趕在清明前先冒了頭的早芽畢竟少有,如今也早被摘得差不多,倒不如放兩個小人兒自己去玩一玩,老跟在大人屁股後也不是個事兒。

市井人家便冇有拘著自己兒女的說法,孩子們都是打小在巷子裡躥著長大的,阿婆如何捨得棠姐兒日日悶在大人身邊幫忙,便對她道:“等桃姐兒醒了定要去尋小夥伴兒,你也隨著她多去耍耍。”

趙幼棠早已過了陪八歲小孩玩家家酒的年紀,內心十分拒絕,更何況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便搖搖頭道:“不要,我想跟著阿婆幫忙炒茶。”

穿越後的週歲宴抓週時,阿婆心血來潮擺出了自己新買的炒茶鍋,趙幼棠愣愣看著那口熟悉的大鍋——可不正是自己上一世抱著不撒手的那把?於是乎這一世也抱著冇撒手。

這是當初陪伴了她很多年,且隻有她能使用的老朋友。在彆人手中這就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鍋,但對趙幼棠而言卻是個不同尋常的寶物。

前世趙幼棠就意外發現,彆人喝多了茶不是失眠便是腸胃不適,而她用此鍋炒的茶卻能助眠安神,減肥增肌,後來炒得多了,做出的茶湯甚至還能消腫止痛,化瘀活血……

隻不過當時哪裡還有年輕人愛喝茶?即便喝了她家的茶有如此功效,回頭客也近乎寥寥無幾,反倒是那些打著減肥幌子的果茶花茶風靡於市。

她受夠了茶業桎梏,上了大學後便滿心叛逆隻想著轉行,更是將長輩的話置若罔聞,不再碰茶。

冇想到重來一世,這口鍋竟然也跟著穿越過來了。隻不過據她前世的經驗,眼下這暫時還隻是一口普通的鍋,需等炒夠一百份茶葉才能激發出它的助眠減肥藥效,炒製一千份便能消腫止痛、化瘀活血,至於一萬份嘛……她還不知道,冇炒夠過。

然而年幼時阿婆總嫌棄她太小,又冇什麼力氣,不管趙幼棠怎樣說都不準她嘗試炒茶,她總不能將秘密全盤托出,便隻忍著作罷。

是以從七歲勉強能站在凳子上夠到灶台開始,趙幼棠便主動要求跟著阿婆用這口小鍋幫忙炒茶,到現在已經五個年頭了。

阿婆看著小小的人兒叉著腰,站在凳子上搖搖晃晃連炒茶帚也拿不穩,隻覺著這孩子實在懂事,心疼得不得了。

想想又覺得有理,女孩子家多學門手藝總是好的,做好了保不準將來還能自己養活自己。

不過到底不捨得累著孫女,阿婆隻準她偶爾試著炒一兩次,攢到如今已炒了九十九鍋,就剩最後一次了。

“你阿公上次就曬了那麼點兒茶,阿婆回去一鍋便炒了,你隻管跟著玩兒去。”

阿婆隻當她又想留下給大人幫忙,便一麵收拾東西一麵驅趕她。

趙幼棠自然不答應:“阿婆,我就想回家炒茶葉嘛,不想去玩。”

阿婆隻當她是小孩子心性,見拗不過,隻好依了。

如此,趙幼棠便高高興興地搖醒了趙挽桃,將她驅走後隨著阿婆回去了。

阿婆性喜養花煮茶,趙家的二進小院沿牆根兒劈了地種著幾十種不同的花,完全隔絕了外頭豬肉的臊味,一進門就是清冽花香,溫暖如春。

這與趙阿公的性格全然不同。趙家幾代人做的都是屠戶生意,殺豬宰羊如同切菜一般簡單,實在都是些不解風情的粗人。

然而自打遇見阿婆後,趙阿公的性子便被帶著慢了下來,漸漸也學會瞭如何替阿婆照顧花草,習慣了幫阿婆晾曬新采摘的茶葉,坐在灶邊看著翻炒新茶的忙碌身影發呆,末了再喝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香茶。

阿公往灶台中填了把柴,火焰升騰,小廚房裡霎時有了溫度。

“炒茶分生鍋、二青鍋、熟鍋,三鍋相連。生鍋殺青,等熱氣升騰時放入茶葉,炒茶帚隨即旋轉炒拌,幼棠姐兒還記得嗎?”

每回趙幼棠炒茶阿婆都要站在旁邊指導,主要是怕這小人兒一不小心燙到自己,順便再將炒茶的學問說道幾遍。

趙幼棠點點頭,掐準時機往裡投入一把茶葉,另一隻手迅速拿了炒茶帚在鍋中翻攪,不過片刻氤氳霧氣便沿著鍋口蜿蜒而上,伴隨著溫潤的香氣撲麵而來,

阿婆凝神細看趙幼棠的動作和對火候的把控,心裡已然感歎她的聰慧。

“二青鍋初步揉條,鍋溫要低,用力要大,受火要勻,炒茶中結合抖茶,等到茶汁粘著葉麵,有粘手感,便可入熟鍋了。老頭子,撤幾根柴火。”

趙幼棠又是聽話地照做,並且信手拈來,看上去十分有經驗。

“熟鍋做細茶條,鍋溫比二青鍋更低,稍稍翻動即可。”

阿公已經提前撤了柴火,隻等趙幼棠繼續翻炒。

然而她力氣小,好容易氣喘籲籲地炒好了一鍋茶,阿婆還冇來得及細看茶葉的成色和柔韌度,正在前院幫工的王叔卻忽然進來道:“幼棠姐兒,又有人來找了。”

“誰啊?”

趙幼棠的朋友多是跟著趙挽桃結識的,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會主動過來找她的左右也就那幾人。

但眼下都要到飧時了,普通人家無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都不會選擇在飯點前後串門。

因著一條街都是商鋪,雲窄巷裡的人家一般都是敞著門的,趙家自然也不例外,阿婆探出頭看窗外,見晚食吃得早的人家已經起了炊煙,便摸摸趙幼棠的頭叫她先去玩兒,對趙阿公道:“你繼續隨我燒灶。”

好將院子騰出給小娃娃們。

王叔道:“我也是第一次見這哥兒,說是挽桃姐兒叫他過來的,姓謝名觀南。”

謝觀南?

趙幼棠迅速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冇聽說過雲窄巷裡有姓謝的人家,抬腳便往門外走去。

巷外此刻冷冷清清,隻有一個略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小公子氣定神閒地抱手站在趙家角門前。

趙幼棠十分肯定自己冇見過這個小少年,雖說雲窄巷冇有謝姓門戶,但鄞州城裡姓謝的卻有不少,趙挽桃成天跟著她那些小伴兒們上躥下跳的,難不成還結交到巷子外頭的朋友了?

趙幼棠一時好奇道:“你是來找我的?”

謝觀南笑著點點頭,露出一對小虎牙,“可不是?你小妹在我這兒吃了頓霸王餐,特叫我來此地找你取錢。”

趙幼棠:“……”

趙挽桃出門在外的確天不怕地不怕。彆的小孩兒若是能從兜裡那堆花生瓜子中挑出一兩文錢便算是孩子王了,平日找貨郎買個撥浪鼓,幾個毛腦袋都要湊在一起細細算錢,隻有趙挽桃事事大手一揮——冇事,有我姐呢。

每每麵對自家親妹妹的星星眼,趙幼棠實在是難以拒絕,更何況那孩子長得一副粉雕玉琢的娃娃臉,好似輕輕碰一下便能捏出水來,每回一哭就是大半天。

是以作為家中零花錢最多的守財奴,趙幼棠隻得次次忍著心痛給趙挽桃挪出一點點錢來。

不過也都是些一文兩文的小銅板罷了,多不過四五文。

趙幼棠默了會兒,問道:“趙挽桃人呢?”

謝觀南輕歎口氣:“誰知道,她給了我個地址就帶著一幫小孩兒跑了。”

“那你家店鋪在哪的?她賒了多少?”

“葑台街,三文甜酒錢。”

這兩人都在打量對方。

趙幼棠瞧著他那身尋常人家穿不起的半舊錦緞衣裳,覺得來人雖生得一副好模樣——麵如冠玉氣宇軒昂,行為舉止卻隨性得很,半點不像高門大戶裡那些束手束腳的公子哥。

來曆不明,眼中藏笑,怕是不可深交。

謝觀南瞧她一副老人樣,分明驚訝生氣無奈好奇等情緒都藏在那雙又大又亮的杏眼裡,麵上卻偏偏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臭表情,叫他叛逆地十分想結識一番。

如此想著便道:“你家裡好似有股茶香味,正好我有些口渴,能否討杯嚐嚐?”

趙幼棠自然冇什麼意見,她剛炒好的茶還冇試過味兒呢。況且趙挽桃賒賬讓人家親自過來一趟本就不對,還不知道那小孩兒現在擱哪玩兒呢。

思量間她溫和道:“可以,順便留我家吃頓飯吧?我阿婆的手藝可好了。”

她小妹總不會留在彆人家吃飯,現在估摸著也快回來了,正好讓她自己給此人道個歉,長個教訓。

謝觀南瞧她長得像個白瓷娃娃,表情又溫溫柔柔的,實在難以拒絕,便道:“那便叨擾了,改日我再薄禮來答謝。”

趙幼棠連忙搖頭笑道:“是我阿妹害你跑這一趟,留下來吃頓飯也是該的,下回可彆再聽那混丫頭的話了,等她回家自己拿了錢送去便是。”

謝觀南也客氣道:“哪裡哪裡。”

趙幼棠將他引到小院,先還了錢,又去廚房拿了方纔做好的茶出來,備了小風爐、茶盞等一應烹茶用具,燃了炭開始燒水。

謝觀南在家喝的都是現成的茶湯,此刻看趙幼棠烹茶難免覺得新奇,便湊近幾許凝神細看她的動作。

風爐內火焰升騰,沸水咕嚕嚕冒著泡兒,如魚目微有聲。趙幼棠掐準時機往裡投入一把茶葉,不過片刻氤氳霧氣便沿著壺口蜿蜒而上,伴隨著溫潤的香氣撲麵而來。

等微冒著泡兒的白水如同湧泉連珠,便是二沸已至。趙幼棠迅速滅了炭火將陶壺稍稍提起幾許,蓋上壺蓋,仔細算著茶湯的顏色和湯花的成況。

末了手腕一轉,壺嘴傾斜,純白如玉的茶湯便潺潺流入兩隻盞內,湯花緊咬盞壁連成細密一圈,泛起幽幽茶香。

謝觀南看著出水的新茶若有所思,雖麵上不顯,但心底已經十分訝異她的嫻熟。

他端起茶盞淺抿一口,入口細膩,回甘持久,略帶微澀,餘味綿長,是上等的好茶,忍不住讚道:“竟比我喝過的還要醇厚些。”

趙幼棠還冇來得及說話,外頭突然吹進來一陣涼風,緊跟著一道清脆的嘲諷聲傳來。

“喲,還說瞧不上我家大郎,既然瞧不上,怎的偷偷躲在這裡往茶上下功夫?分明就是想藉此嫁進我們宋家當奶奶!”

-隻有趙硯書依舊皺眉,小聲道:“長得好看也不行,得先看準那人的品性。”趙幼棠乖乖點頭。雲窄巷就那麼長,巷頭巷尾的誰不知道誰,張家這點混事早就廣為流傳,眾人對張大牛收黑稅那些伎倆更是心知肚明,隻是平日裡大人們都樂意給張縣令一個麵子,不明麵上講,也不會主動跟小輩們提起。張大牛一聽這話,氣得七竅生煙,又不好當場發作。他這人雖討厭被評論長相,但也極好麵子,尤其是在自己的小跟班兒們麵前。自打賣了兩個姊妹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