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葉長 作品

第2章

    

混戰,雖然身體抱病多年,卻也順利交付皇位於長子,以至於人們已經習慣了,邊疆雖多有進犯,碧瓦朱甍內,始終坐著的是蕭家人。墨英望著雪貌若仙的東家,猶疑半響,還是開口道,“東家,少爺派人去了揚州,似乎在查您的身世。”“哥哥,還是...懷疑了。”時穗望了眼窗外,一輪彎月剛從蓊鬱林間,爬上天穹,便有暗青色雲影,煙籠霧鎖般遮住。隻餘留朦朧月影,照著黯淡花陰。花陰下菖蒲葉葉齊,蓮子碧如洗,髹以紅黑漆的九曲欄杆,...-

四更天,夜色沉沉,星榆落儘。四聲大鑼帶著兩聲梆子,在鬆風漫漫的長夜,須臾消散,隻留竹塢索索,更漏將闌。

時穗撚衣聽時,這一夜實在難捱,她雙眸清明,不曾閤眼。

多年經營私刻坊,她對雲京城的各方勢力,皇子權貴們的博弈,也算瞭如指掌,隻是誰能想到,江山已定後,中間殺出個反臣?

如果真如話本子裡所說,其中一位將軍篡位了,粗粗推算一下,江昌王數月前出征西藩,正在和驃國作戰。

西平侯潁國公,數月前老母病逝,自請行三年斬衰之禮,孝行至純,竟至悲慟臥榻,哀毀骨立,孱弱不能出府。

孰真孰假,隻等驗證了。

時穗自斟了一杯涼茶,從背錦格綺窗向外望,遠處月色疏淡,遊廊的簷下燈,斑駁著撲火的飛蛾。

房門洞開,清風拂過堆疊的素白帳幔,如一地破碎淩亂的梨花。

又等了一刻鐘,墨英才一身宿露而歸,麵色沉鬱。

“東家,按照小廝描述,去找了這幾日和老爺相交的商客,發現商客所言的刻坊,確實在大量刻印《貪權誤》,卻打著我們的旗號,如今刻坊人去樓空,隻剩下活字和模具。”

“還有......”他從懷裡掏出一張黃麻紙,呈給時穗,“這是三更天,兵馬司的人滿街貼的東西,我撕了一張帶給東家。”

時穗打開黃紙,是新皇即位,昭告天下的告示。

“惟丙午月己亥日,先皇崩,西平侯潁國公,破虜有功,孝悌忠信,繼立大統,即刻登基。”

“我聽兵馬司的人說,新皇登基大典就在明日,三日後還要舉行‘告天’儀式。”

時穗皺了皺眉。

“東家,有何不妥?”

“聖上這是得位不正,急著證明自己君權神授,他越是忌憚這件事,父親就越難脫罪,整個衍慶坊,都要承受新皇的怒火。”

“東家也彆慌,這兩日,京中流竄的說書先生,自縊、投水、飲藥,竟全數死了,這事本就有蹊蹺,兵馬司也在追查此事。京中有名的私刻坊,大多誤印了此話本,新皇登基,總不能大開殺戒吧?”

“如今兵馬司是誰在當政?”

“回東家,主事的指揮使悉數撤換了,如今的巡城禦史是陸可言,此先在西北邊軍做指揮僉事。”

“西北邊軍?”時穗略一沉思,心裡倒是有了籌謀。

“墨英,這幾日你去查查三皇子,若有所獲,立即回我。”

“三皇子?是那個體弱多病,自幼向佛的三皇子嗎?”

“是他。”

“他不是一個月前出家了嗎?東家讓我查他作甚?”

時穗起身,撥了撥香爐裡的炭墼,獸焰微紅,沉香入腦,青冥的煙色淡薄。

她放下銀葉夾,輕聲道“有幸和三皇子,照過幾次麵,三皇子看起來,佛心不穩呐!”臉上是淺淺冷笑。

“我從前小看了他,你此番給我細細的查,隻是這個三皇子並不簡單,你務必小心行事。”

“諾!某必不負東家重托。”

墨英退了出去。

......

外麵,天光乍破,遠山如帚,皛皛行雲浮空,泄著白。

時穗簡單挽了個髮髻,斜插青玉壓鬢簪,藕色彈墨素軟緞對襟衫,薄染紅唇,自有梨花淡白,冷豔欺雪的風情。

收拾完後,馬車已經候在外麵。

晨光熹微,雲京城內的街道兩旁,炊煙漸起。

隻是昨夜喧嘩未儘,驟起的白光裡,氤氳著疲憊。

夾岸楊柳,青石板路,沉重的車輪,軲轆軲轆,停在了通政使楊大人家。

時家是商戶之家,加之經營私刻坊,僻居在城南的一處大宅裡,不似通政使家裡,雖然院落不大,卻是臨近皇城而居。

侍女晚秋去敲門,時穗掀起紗簾,隔著側窗瞧見門仆不似剛醒,顯然,楊家今天也起了個大早,新皇登基之倉促,可窺一二。

不出時穗意料,通政使夫人拒見了。

通傳的門仆告知晚秋,“夫人抱病在身,不能起迎外客,還望娘子見諒,壽禮交給老奴就行。”

晚秋替自家女娘抱不平,這也變臉忒快了。

想當初,這個通政使夫人,武將之女出身,因粗鄙被婆母嫌棄,還是自家女娘與她結交,體己的贈予彩箋私刻,幫她討那素有才名的丈夫歡心,才讓她在婆家和貴婦中有臉麵,現在老爺不過是剛被抓走,楊夫人居然立刻翻臉。

時穗麵上無波,親自下了馬車,將紫檀木盒裡裝著的壽禮,遞給了門仆。又拿出一透雕象牙提盒道,“這是給楊夫人的,務必請夫人親啟。”

待門仆走後,晚秋抱怨道,“女娘,她這番對你,你還送她東西作甚?”

“李姐姐有自己的苦楚。”時穗並不離開,斂袖立在朱門前。

大片丹朱背景,越發襯得她膚如凝脂,清新脫塵,又自有玉蘭臨風立,褪儘風華,不減風骨的堅韌。

不出片刻,楊夫人親自跑來開門,臉上是勉強的笑意,眼中卻蘊著淚水,緊緊握住時穗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

倒是時穗替她拭去眼淚,拍了拍她,先開了口。

“李姐姐,記得我初來雲京城時,不過是個稚童,那日見一女子手持紅纓槍,舞得颯颯作響,心裡很是敬佩,旁人告訴我,那是李將軍的獨女,將軍三個兒子,老來得女,千寵萬嬌,寶貴得緊。後來將軍戰死,先皇賜婚楊家,姐姐嫁給楊通政,人人都道姐姐是高嫁,我知不是。”

“大夏二十三年,韃靼進犯,姐姐的父兄,一馬當先,連破敵軍七城,將軍英勇戰死。大夏二十五年,播州大亂,姐姐的哥哥深入敵營,為西川戰線立下首功,卻也悉數戰死西河,李家滿門忠烈,姐姐的父兄,皆是大夏的英雄。姐姐不過是不喜文墨,何須自慚?”

楊夫人淚眼潸然,“時小娘子,謝謝你送我印有父兄的箋紙。”

“世人皆喚我楊夫人,你是唯一喚我李姐姐的人,我從前一直不解,今日方纔知曉緣故,你放心,縱使夫君和婆母不允,你的事我也管定了。”

時穗卻搖了搖頭。

“姐姐,此番,我父深陷囹圄,我不敢帶累姐姐,隻是新換的巡城禦史,原是出自西北邊軍,與姐姐的父兄皆共過事,我父年事已高,隻求姐姐幫忙招呼一二,讓我父少吃些苦,我就感激不儘了。”

“我曉得了,你放心,我自會親自打點。”

楊夫人說完,看了看周遭,附在時穗耳側道,“你已經知道了?”

時穗點了點頭。

“我夫君和一眾官員,都扣在宮裡,今早才知...此番多有凶險,你要保重!”

時穗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回去的路上,時穗鬆了一口氣。

從昨晚父親被抓,家裡就一直散財打點,可這個節骨眼上,哪個官員又敢徒惹是非呢?

陸禦史油鹽不進,但西北邊軍對李家的虧欠感,不會因為將軍已故,就有所變動。

隻要父親不受皮肉之苦,時穗可以徐徐圖之。

馬車正要拐進自家巷子裡時,一個挑著飲子賣的老婦跑過來,晚秋剛要擺手告知‘不買’,老婦就湊在側窗邊道,“是時小娘子嗎?剛剛有官兵去你家抓人了,你快跑吧!”

車伕停了下來,懸著馬鞭,等待女娘指示。

時穗捏著掌心,對老婦道,“多謝阿婆告知。”說罷,從手上褪下一個碧綠鐲子,遞給阿婆,“煩勞阿婆幫我盯著府中動向,晚間我會讓小廝來問阿婆情況。”

那老婦卻不肯接鐲子,“時小娘子忘了,前歲我兒重病在床,我腆著臉去時府求助,是時小娘子給了我一筆銀子,如今我兒康健,我感激小娘子還不儘,怎敢收娘子的銀錢,娘子快走,有什麼事情,我們街坊會提前告知娘子。”

馬車轉出巷子,晚秋焦灼地問時穗,“娘子,這可如何是好?我們去國子學找郎君吧?”

時穗早該想到,昨日新皇還未昭示天下,雖然惱怒‘泄露天機’,卻隻想快點平息風波,穩住大局。

現在已經登位了,自是師出有名,殺一儆百了。現在去國子學,無疑自投羅網。

“恐怕哥哥也被帶走了。”

“去萬佛寺。”

晚秋見自家女郎神色淡淡,以為是被嚇傻了,訝異道,“女娘,現在拜佛,還來得及嗎?”

“倘若是真佛,自是來得及。”時穗表情莫辨,“就怕是地獄修羅”。

“女娘,你在混說什麼?本朝禮佛,萬佛寺一貫香火鼎盛,雲慈法師又是得道高僧,連三皇子都拜拂在他門下,萬佛寺怎麼會有地獄修羅?”

時穗蹙了蹙黛眉,並不答話。

好在萬佛寺本就在城內,腳程走得快些,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桐油馬車到達山腳下時,不過天光大白,一杵晨鐘入雲端,古寺香火繚繞,已有信徒在叩拜。

時穗在山門下,遇到一個認出她的小和尚,向她施了一個禮。

“前日運來的經書,師傅已經分給我們了,我們都念著娘子的善心,祝娘子安呢!”

時穗回了一個禮,向他打聽三皇子的住處,小和尚熱心帶路。

路上,時穗狀似無意的問,“四日後京河放生,不知太後可會來?”

小和尚開心地說,“太後一向禮佛,這樣的佛緣,自是要來的。”

時穗瞭然。

果然,萬佛寺還不知皇城遽變。

到了三皇子的禪院,小和尚施禮離開。

地僻雲深之處,竹籬禪房人家。

三皇子坐在石凳上看書,腳下是青徑重漫苔蘚,身後是幾處鬆篁鬥翠,一隻白鶴立在身邊,十分閒適自得。

他掩卷抬首,看向時穗,那雙眼睛,瑩澈澄明,流露出一種疏朗和慈悲,讓時穗有片刻懷疑自己。

隻是即便坐著,天潢貴胄纔會有的氣場,居高臨下的威壓,還是從長袍袈裟,白衣出塵中溢位來。

眉宇間是難以言明的定力,彷彿洞察一切知萬事,又彷彿世間一切,都不放在眼裡。

時穗躬身,恭敬行了個跪拜禮。

蕭應觀盯著麵前的女娘,半響抬了抬手臂,“時小娘子,起身吧,貧僧法號應觀,你喚我應觀法師即可。”

若人慾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這是他名字和法號的出處。

時穗並不回答,隻是長跪不起,額頭緊貼著交疊的手臂,能嗅到清冽的苔蘚氣味。

-軲轆軲轆,停在了通政使楊大人家。時家是商戶之家,加之經營私刻坊,僻居在城南的一處大宅裡,不似通政使家裡,雖然院落不大,卻是臨近皇城而居。侍女晚秋去敲門,時穗掀起紗簾,隔著側窗瞧見門仆不似剛醒,顯然,楊家今天也起了個大早,新皇登基之倉促,可窺一二。不出時穗意料,通政使夫人拒見了。通傳的門仆告知晚秋,“夫人抱病在身,不能起迎外客,還望娘子見諒,壽禮交給老奴就行。”晚秋替自家女娘抱不平,這也變臉忒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