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語澤 作品

赴宴

    

良恭順主持中饋便可。失望是有的,卻不曾奢望他當真不納妾。想到幾日前聽到的下人口中不慎泄露的訊息,紀湘緊緊攥住手,指甲陷進肉裡,剋製不住地輕顫。淚已經流儘了,愛也好恨也罷。鏡中的人影,試著抿出一抹好看的笑。當晚晏遂果真來了。琴聲如流水泄出,又如高山聳峙,縈繞在冷清小院,撫琴的女子低眉抬首,朝屋外看去。是他們盛京初見她所奏的曲子。瞥見他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賭對了。“怎麼,不鬨了不跑了?”玄色雲紋錦衣的男...-

晚膳後,從主院回來,剛到墨香院門口,便見一黑衣人持刀兀立。

紀湘瞧他眼生,驀地想起是自己尋得的貼身侍衛。

淺麥膚色,極為尋常的相貌,扔一眾侍衛裡也不會引人注意,唯有一雙眸子清淩淩地泛著寒光。

紀湘卻不怕,因他不會害人,甚而前世還救過她。

哪像那人可以滿麵溫柔,卻在背後捅你一刀。

意識到自己盯著他看了許久,紀湘收回視線。

這一世,她要身邊人都能好好活著。

晏遂回京了,盛京很快捲入爭鬥,國公府也該尋個靠山纔是。

晨風斂了眸,躬身道:“小姐。”

紀湘點點頭,帶著紅玉紅綃進了自己的院落。晨風方舉步跟上。

各處已開始掌燈,彩繪八角宮燈在風中輕輕搖晃,將人影也映得朦朧。

她拿了本書靠在貴妃榻上細細地看,不知不覺忘了時辰。

及至紅玉過來伺候她歇息,抬頭一瞥,才留意到山水屏風外安靜的黑影。

竟一直都在。

紀湘揮手:“晨風,你下去罷。”

人影冇動,冰冷的聲音隔著屏風傳來,帶了一絲不解。

“可是屬下……”

她知道他想說什麼,這個人一向是儘忠職守的。

“這幾日你就好好養傷,我這裡也不急缺人。”紀湘溫柔的嗓音繼續道。

聽她關切之語,晨風心頭一動。

卻又隱隱感覺有些奇怪,說不上來。

他不敢拂逆小姐之意。

腳步聲響起,不多久冇了聲息。

洗漱罷,紀湘在紅玉服侍下去了衣裳,隻著褻衣蓋了薄被在床上躺下。見紅玉點上瑞腦香,徑自去外間榻上睡了。

最後一盞燈熄滅,房內陷入了全然的黑暗,過了會,便隻見月光透過窗紙淡淡地照進來。

許久許久,她闔上眼。

聽命退下後,一身黑色勁裝的高大人影往自己的新住處走去。那是東廂房廊下的一排耳房,安排給他的是獨間。

走到半路,他停下腳步,耳尖微動,眼風掃過斜對麵的簷角,那黑影又靜止不動了。

待他目不斜視地走過,身後又傳來細微的響動。

那人並不是府裡暗衛。

頭頂灑下清輝照見他眸中的寒涼,像蟄伏林間的獸露出的獠牙。

轉過拐角,晨風避過耳目,在夜色偽裝下,身姿輕盈地在房屋之間的空當處迅速移動,不多時便出現在墨香院的軒窗外。

一切都無聲無息。

檢視門窗,確定冇人進入,他縱身一躍上了房頂,發現一處瓦片有翻動的跡象。

晨風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利落地翻下屋頂,攀援藏匿在一處隱蔽的簷下,蹲守著窺視的人。

月牙從東移至西,他眉眼銳利,五感警覺,未有一絲疲倦。

天剛矇矇亮,紀湘從夢中驚醒。

不欲吵醒紅玉那丫頭,徑自走到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不想碰翻了瑞獸香爐。

聲音並不大,窗外便有了動靜。

看見窗外忽現的人影,紀湘攥緊了手,走近幾步,又不敢十分靠近,警惕道:“誰在那裡?”

“小姐,是屬下。”冰冷板正的聲音響起。

紀湘頓時鬆了口氣,“你在此作甚?”她不是叫他下去休息了麼。

人影頭顱微低,像被定在紙窗上的剪影畫。

“夜中有異動,屬下擔心對小姐不利。”

“我知曉了。”

外間榻上紅玉伸了個懶腰,爬起身來,用那清脆嗓音道:“小姐,你怎麼起那麼早。”

昨日倉促,經紅綃提醒,紀湘命人帶了晨風去見府中管事,瞭解府中規矩,安排相關事宜。

紀湘則往主院來。

方走近,便聽屋中交談聲傳來,是母親同父親說起她的親事。

往日提起那些青年才俊,紀湘因心有所繫總是諸多推脫,今日卻命婢女收了畫像,溫婉一笑:“這些人女兒會好好考慮。”

珠釵雲鬢的紫衣貴婦人有些驚訝,與衛國公對視一眼,看向她。

“湘兒知母親都是為我好,之前是我太過任性。”

她心中對情愛已無期許,嫁誰不是嫁,既如此,便尋個對國公府有利的,也遂了他們的心意。

“女子總是嫁了人才終身有傍,我們也是盼你有個好歸宿,你且慢慢相看不急。”龔夫人執她手,秀美的臉上一雙眼柔和地看著她,眼角已有細紋。

紀湘反握住母親的手,輕輕點頭,瞥見桌案上的請帖。

“是小世子滿月,大公主府上送來的請帖。”龔夫人思及女兒請了幾次疾醫,“你若是身子不適不去也罷。”

“還是不要失了禮數,正好女兒也有幾箇舊友許久未見。”紀湘溫聲細語。

上一世她與那人便是在這次宴會上定情,她雖是不願再見他,但是太子也會出席。若是能尋求太子庇護……

“多出去走動走動也好。”龔夫人頷首。

又叮囑寒暖,敘了些閒話,紀湘垂下眸子,盈盈一拜,“女兒省得了。”

人走後,龔夫人思量道:“夫君,你說湘兒她是不是屬意太子?”昔日湘兒在國子監上學時,曾有些風言風語,郎才女貌雲雲。

“太子溫良仁厚,勤勉好學,湘兒愛舞文弄墨,你不是常說想尋個書香世家麼,我看亦無甚不好。”衛國公捋了捋下頦短鬚,嗓音低沉。

龔夫人搖頭,歎了口氣:“一入宮門深如海……”她心中還是捨不得。

“女兒家總是要嫁人的。”衛國公攬了妻子道。

兩日後。

青帷馬車還冇到門口,遠遠地便見高大輝煌、氣派不凡的公主府。

洞開的朱門口甲兵羅列,貌美的丫鬟、俊俏的仆役正引著各方的人流進去。

紀湘也命紅綃奉上賀禮,攜了婢女侍衛在一綠衣丫鬟的帶領下踏入垂花門。

滿月宴設在後花園,園內假山奇石,畫橋碧波,亭台樓閣無一不美,綠樹掩映為人帶來一抹清涼,紫薇花開得正盛,淡粉深紅密密簇簇。

紀湘到的時候已聚了不少人,處處脂粉香,幾個平日相熟的貴女招呼她入座。“哎阿湘,身體可大好了?我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聞聲眾人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隻見她一襲雪色月華裙,在陽光下泛著淺金色澤,外罩花鳥廣袖衫,石榴紅的束帶顯得腰身不盈一握,嫋娜娉婷而來。

櫻桃口,杏仁眼,眉間一點硃砂花鈿,佳人微微頷首一笑,如花在雲端,令人心蕩神馳。

“有你們費心惦記,我怎敢不好。”

紀湘一出聲,將各人遊蕩的心神齊齊引回落到了地上,複又聊起剛纔的話題。

“成親不過半年,娃兒都滿月了,這陸小侯爺真是個冤大頭啊……”

“你說這孩子是誰的?”

“八成是哪位麵首的,至於到底是哪位,恐怕公主本人都不知曉哈哈。”

“怪不得一向放蕩不羈的大公主竟肯聽了聖上的話,這麼急急成了親。”

紀湘微斂了眸,接過紅綃手中繪有紫藤花的團扇搖著,一旁的紅玉正笑吟吟地挑揀食物。

因這邊都是女眷,晨風隻在外圍守著。

倏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周遭噤了聲。

紀湘抬眸,與旁人一同起身行禮。

“參見公主殿下,公主千歲千千歲。”

環佩叮噹,從月洞門轉出硃紅金翠一大片,晃人眼目。眾人簇擁著一位眉眼上挑、體態微豐的絕色美人款款而來,美人梳著高髻,隨著每一步頭上的金鳳釵輕輕抖動,振翅欲飛。

左邊一粉衣公子含笑不語,右手邊一年歲稍小的綠衣公子緊緊挨著她,嘴唇翕合,不知說了什麼,引得美人笑了。

身後隨著仆婦,一乾練的大丫鬟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世子。

“多年不見,皇姐更加風采照人,我都快認不出你了。”一道清朗的男聲響起。

聽到這彷彿隔世的聲音,紀湘心頭一震,隻將眼眸低垂。

“黑了瘦了,倒越發清俊了,怕是盛京一半的女子都要為你傾倒。”說著大公主揶揄一笑。

“那還有一半呢?”綠衣小公子說。

“還有一半,是那咿呀學語和老邁眼花的。”

“皇姐莫取笑我。”那人又道。

“好了好了不說了。阿遂上回你送的梨棗瓜果皇祖母也很是喜歡,改日與我一同去看看她老人家。”大公主止了笑。

“是啊,祖母時常唸叨三哥。”另一道溫潤的男聲道,“千秋節若是三哥在,一家人共聚天倫,大家想必更加高興。”

“是麼。”玄衣公子拍了拍白衣的儒雅青年,笑聲爽朗。若有似無地掃了一眼在場的人。

今日宴會的主角——大公主在主位落了座,眾人方接連入座。秦王晏遂坐上首第一位,太子次之。

其餘男賓依次坐了,另一邊則是女客。

不時有恭維巴結的,紀湘都以得體笑容應對;自然也有輕蔑不屑的,她亦泰然自若。

吉祥話此起彼落,送禮的絡繹不絕,突然孩子哭鬨起來,大公主從麵露難色的大丫鬟手中抱過裹著金紅繈褓的稚子。

孩子頓時止了哭,笑將起來。又有人恭維世子聽話,母子情深雲雲。隻是這樣重要的場合,身為孩子父親的陸小侯爺卻遲遲不出現。

眾人的表情不由有些微妙。

直到一身深紫錦衣的陸小侯爺姍姍來遲,眾人又紛紛恭賀了一把,他麵無表情地回了過去。

大公主倚著粉衣公子耐心地看,笑得極妖冶,卻無半絲世俗氣,一旁的綠衣小公子仔細地剝了顆葡萄喂到紅豔的唇邊,姿態親昵。

麵對若有若無飄來的視線,被太子邀請坐在他旁邊的陸小侯爺渾身僵硬。

“殿下,甜嗎?”綠衣小公子瞟了一眼場中,巴巴的看了大公主。

她也不順著他說,張嘴優雅地含住嚐了嚐,“我怎麼覺著有點兒酸。”

“公主~”他微噘嘴,又往她身上挨近了幾分,眨了眨眼,“咦,公主您常帶著的荷包呢。”

“一個荷包而已。”大公主隨意一瞥,似是滿不在乎,笑看著他,“丟了就丟了。”

“奴隻是想做個荷包送給公主。”小公子惶恐低頭。

修長的玉手挑起他的下頜,“剝葡萄吧。”

從太子的位置看過去,隻看到綠衣小公子勻稱的肩背。太子趕緊撇了頭垂了眼。

一旁的駙馬陸小侯爺則臉色發黑。

公主往這邊看了一眼,他微低頭,自始至終不曾多發一言,過不久便推說身體不適走了。

“今兒不僅是我孩兒滿月,還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替秦王接風洗塵的宴會,大家嚐嚐肴饌品品歌舞,一起說說話,不必拘束。”如是從容地說了些場麵話,隨著大公主一擊掌,端著玉盤珍饈的侍女們魚貫而入。

說著就有貴女悄悄朝上首投去目光,聽說這位秦王不過二十出頭,常年駐守西南,尚無妻妾。

此次招他回來,說不得就是為了此事,再有也可能就此留在盛京。

端看他皮麵,淺蜜色的肌膚,一點也不似京裡白膩膩的紈絝子,劍眉星目薄唇,危坐時氣質沉定,笑起來又不乏少年意氣。

驀地察覺到視線落在身上,紀湘習慣性地抬眸看去,跨越前世今生的四目交接。

-”“冇有為什麼,主子的心意咱們照做就是。”紅綃輕聲。“哎?你這人真無趣。”紅玉頓了頓足,追上她。她隻是好奇嘛。二人回屋,就見小姐在提筆寫信。紀湘將信封好交給紅綃,派人送去秦王府上。她實是不想再見到他,她怕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當夜,紀湘又夢魘了。前世種種紛至遝來,如銅鏡碎片,每一麵都折射出一段場景,一窩蜂往腦海中擠。時而是爭吵時被掐住喉嚨的窒息,時而是小院中無人可倚的彷徨,時而是新婚之初彈琴作詩的恩...